红星大家│贾樟柯:盼望早日回到电影院,肩并肩坐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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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3至15日,作为上海温哥华电影学院院长,贾樟柯为学生们上了三天网课,每次网课三个小时,从《小武》《三峡好人》讲到《江湖儿女》,听过他课的学生说:“贾老师实在,讲的都是干货!”除了说电影创作,贾樟柯还提到疫情带来的反思,他给学生念了一段自己写的文章:“我们需要重新站立起来,以经历过新冠肺炎疫情的名义,诚实而勇敢地面对这个世界。我盼望我们早日回到电影院,肩并肩坐在一起,这是人类最美的姿态。”今年2月,贾樟柯带着新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出席了第70届柏林国际电影节,这次贾樟柯摄像机凝视的主体不再是江湖儿女,而是几位作家对故土的深情。2019年5月,几十位作家来到山西汾阳的一个小村庄,他们在这里谈论乡村与城市,文学与现实。影片以此为序曲,通过18个章节讲述了1949年以来的中国往事,以出生于上世纪50年代、60年代和70年代的三位作家贾平凹、余华和梁鸿作为最重要的叙述者。他们与已故作家马烽的女儿一起,重新注释社会变迁中的个人与家庭,让影片成为一部跨度长达70年的中国心灵史。《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开始叫《一个村庄的文学》,拍摄过程中,余华向贾樟柯回忆起儿时的经历,有一次游泳,余华想一直游到海水变蓝。贾樟柯突然觉得这句话非常适合电影的片名,“一直”意味着百经挫折困难重重,“游”就是跋涉,“变蓝”就是理想社会。贾平凹、余华、梁鸿、马烽等几位作家都经历过生活的艰辛,他们努力着,直到一切变好。贾樟柯觉得,这能够很好地提炼出作家们身上的精神。预告片中,余华激动地说:“只要给我发表,我从头到尾给你光明。”在贾樟柯对梁鸿的采访中,她提到母亲不禁哽咽。拍摄时,贾樟柯准备了厚厚的采访提纲,提问从细节入手,逐渐深入,让作家们打开了心扉。早些年,贾樟柯和诗人翟永明在一场对谈中曾说,在他的阅读里,诗歌占了很大比重,好的故事一定是包含有诗意的。贾樟柯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无论是《一直游到海水变蓝》还是《海上传奇》,贾樟柯的电影与文学紧密联系在一起。成为导演之后贾樟柯也没放弃写作,他把日常生活中波澜起伏的情感,挥发整理,写成文字。近日,贾樟柯接受红星新闻记者深度专访,除了聊电影、网课、疫情期间的生活,还提到他对写作的坚持。
■作为老师
教电影不能光教电影,它应该是一个综合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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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正要给学生上网课
红星新闻:请首先分享一下您在疫情期间的生活状态吧。
贾樟柯:疫情期间除了没办法出差,没办法拍摄之外,跟我平常差不多。一般都是上午写剧本或者改剧本,下午剪片,我平常也就这样的生活规律。最近这两天学院(上海温哥华电影学院)给我安排了课程,所以上了几天课,大概就这样。因为其他事情也做不了,手头能做什么就做一点。
红星新闻:您给学生连续上了三天网课,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贾樟柯:上网课其实一开始挺不适应的,因为我平常上课跟学生互动比较多。我们电影教育一般都是小课,十几个人,不是单由我讲,而是以讲理论和学生回答相结合,同时也要放很多例片。因为电影这个东西它是直观的,涉及到什么知识点,涉及到什么问题都会停下来播放一些电影片段。我每次网课都是三个小时,三个小时主要以讲为主,没有办法给大家放一些影片,没有办法更多地跟同学互动。这个互动当然通过网络也能实现,但平常课堂上那种互动跟虚拟的互动在氛围上还是有点不太一样。我的网课都是500人的大网课,适应了也还好。
红星新闻:看到很多学生在您的微博下面发一些您上课时的截图,你不光讲理论,还读自己写的文章给同学们听?
贾樟柯:这也是我平常的一个教学习惯,因为电影这个东西它不单是电影的事情,跟社会、跟人、跟时事、跟我们周遭的环境都是密不可分的,电影表达的就是人在这样一个综合的立体的环境里面个体的反应。所以平常上课我会开场先聊一些最新电影的问题,电影环境的问题,突发事件,然后谈一些自己的理解,由这些慢慢引入到教学内容。有时候也会跟同学们分享一些我最新的除了电影之外的思考,最近正好是疫期,也是作为跟同学们一起对疫情的一个反思和思考。因为这期间我写了几篇文章,写了之后都会集中在5月份发表,所以在课堂上我先给同学们念了一下,启发同学们也对这样一个特殊阶段做出个人反应。
我记得我第一堂网课的时候讲过,过去我们电影界常讲,电影导演从某一个角度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经历过战争的,一种是没有经历过战争的。因为电影史上几次重要的电影潮流创作爆发式的表现,比如“二战”结束之后的新现实主义和之后经历过“二战”的这些导演成长起来以后,他们进入到新浪潮阶段的拍摄,战争的记忆确实铸就了这一代导演对于人性广阔的关注力和观察力。所以过去我们有种说法,有一种导演是是经历过战争的,有一种是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今天我们实际上也可以说是站在一个历史交汇点,因为我们是经历过新冠疫情的,或许多少年之后我们导演也会分为经历过新冠疫情和没有经历过新冠疫情的,这样一个公共事件应该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思考的契机,更多的精神准备,开拓我们对这个世界更广阔的认识。由这个再逐渐引入我的教学内容。教电影我觉得不能光教电影,它应该是一个综合的思考。
红星新闻:刚刚您提到疫情为您带来了一些思考,这次疫情对整个电影行业影响特别大,您对观众重返电影院有什么样的期许?
贾樟柯:我觉得观众一定会重返电影院的。最近我们也有同行在开玩笑,在微信、微博上说疫情来了我们才发现一个非常痛的领悟——电影是非必需品。其实我觉得对于疫情这样一个特殊阶段来说,它(电影)确实在生存面前就不是第一位的了,但是我们的日子不是每天都在这种紧张的疫情环境里,或者突发极端的状况里,在正常的生活里面,电影还是非常重要的,否则也不会有这种艺术的产生。所以从长远来看,疫情毕竟是一个短暂的过程,过去之后大家看电影的这种热情很快就会复苏的。
红星新闻:疫情期间,包括今年春节档有一些电影选择了在网上放映,您觉得这对观影的方式和渠道会产生哪些影响?
贾樟柯:我觉得这是两方面的,一方面是科技进步形成的自然现象,就算疫情没有发生,新媒体也在崛起,电影终端的播出渠道会更加丰富、多元,因为很多电影本来就是通过新媒体观看的,跟疫情没有关系,只是疫情期间它显得是更方便、更安全、更便捷的一种观影渠道。对一些电影公司来说,通过网络播映也是渡过难关的很好的渠道。但从常态来说,显然它也取代不了电影院,因为电影艺术的魅力除了我们说的这种大银幕观看视觉效果之外,更主要的是集体观看这样一种形式。电影艺术本身它就是聚众的,新媒体是分众的,把人都分开的,新媒体在这方面是无法取代电影院的,新媒体只是增加了一个电影终端的平台。
红星新闻:听说您手头现在有好几部新片,疫情结束以后,哪部片子会最早启动?
贾樟柯:现在一直在改剧本,成熟的剧本有三个,还要综合评估,要到明朗之后才能确定。
■作为导演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对生活细节的讲述,是这部电影最动人的地方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海报
红星新闻:前两天您在微博说用一只手机,一台电脑,花三天时间,在家里完成了短片《来访》的拍摄,这种拍摄方式前所未有,会给您带来什么样的触动?
贾樟柯:这个计划是希腊的一个电影节(希腊塞萨洛尼基国际电影节)提出来的,他们邀请了全球的8位导演每人拍三分钟左右,快速地对疫情期间的生活做一种影像表达。我们在沟通的时候,把它称之为一个家庭制作,因为大家都没法出门,也没法聚集。电影过去主体上的拍摄方式是聚合型的,是劳动密集型的一种工作。这个主题叫限制,因为隔离就是一种限制,现在在这么有限的条件下拍电影也是一种限制。在这样一个限制里面,我们能够拍出电影来,哪怕两分钟、三分钟,我觉得某种程度也可以称之为是一个生命的奇迹,是一种生命力的展示。我们就规定了手边有什么就拿什么拍,我手边有一台手机就用手机来拍。一天拍摄,一天剪辑,一天后期,三天就完成了,还挺好玩挺有意思的。
红星新闻:前段时间,您带着新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参加了柏林电影节的特别展映单元。《一直游到海水变蓝》这个片名特别有诗意,开始是叫《一个村庄的文学》,片名是在拍摄过程中改动的吗?是什么样的触动让您做了改变?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剧照
贾樟柯:纪录片它有一个特点,就是一直到剪辑结束可能才能定型,因为整个拍摄是一个未知的情况,我们只是有一个方向。最初的方向就是一个村庄的文学。为什么会有这个名字?首先我们是通过4位文学人物,从马烽到贾平凹、梁鸿、余华,正好是四代人,然后来讲一个比较漫长的中国当代社会的变迁。另外一方面就是村庄,因为大家的记忆都主要集中在农村或者小城市,在城市化非常剧烈的当代,让我觉得回顾我们曾经的乡村经验也是很重要的。其实整个中国社会是一个乡村社会,现在迈入到城市生活之后,我们的很多问题出现了,这跟过去长期的农业社会生活影响是有关的,要了解今天的城市生活,实际上就应该回到乡村去,所以就有了最初这样一个出发点。因为我们最后一个拍摄阶段拍的是余华,前面几位的讲述已经基本上能呈现出它的面貌,到余华的部分他的老家在海盐,是一个沿海城市,有一次回忆他小时候游泳的故事,他说他想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我一下子觉得这句话非常适合做电影的名字,因为这个电影的主题就是讲这种生生不息的生命力,一代一代人朝着一个目标在往前走,可能过程不是那么顺利,但是这里面的词是很打动我的,“一直”意味着百经挫折困难重重,“游”就是跋涉,“变蓝”就是理想社会。我觉得这能够很好地提炼这些作家身上呈现出来的精神,时代的改变,社会的改变,它确实是一个漫长的渐进的过程。
红星新闻:这部片子还是您擅长的纪录片形式,对观众来讲,它有什么新颖的地方?
贾樟柯:我想最吸引观众的可能有几个方面。一方面就是私人的记忆,就是这种个体的经验,个体的记忆,由生动的细节支撑起来的一种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可能会被遗忘的细节被唤醒。再一个我觉得由四代人的个体经验所结构起来的一种宏观性、整体性,它既让我们在细节中畅游,又可以让我们去感受、理解长达70年的这样一个社会的变化。从微观到宏观,有一种很有意思的平衡,我觉得看这个电影能够带给观众一种来自内心的感受。
红星新闻:看过影片的观众说,本片中您和作家们像朋友闲聊家常一般,在创作过程中,您是不是故意弱化了被采访对象的作家身份,而是单纯把他们当作历史的亲历者来对待?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剧照
贾樟柯:其实就是聊一些往事。因为对于制作电影来说,我们不是对历史的评述,不是发表评论,也不是对作家文学成就和文学生活的讲述,而是对生活的回忆,回到过去,呈现我们曾经经历过的生活。所有的作品对于艺术来说,可能就是在不停回顾我们失去的东西,我们改变的东西,我觉得从这个角度来说就是拉家常话。之所以选择作家,是因为作家的感受力是超强的,他们的表达能力也是超强的,他们的经验记忆本身具有非常的普遍性,因为他们都是普罗大众中的一员,他们这种记忆具有很大的公共性,但他们作为个体又具有一种超强的个人感受力,就这样结合起来,我觉得能为电影提供非常充实的内容材料。
红星新闻:在《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的预告片里,有个地方余华老师特别激动,还有梁鸿老师对着镜头哭的动情场景,您在跟他们交流时,是怎样去挖掘他们内心故事的?
贾樟柯:我觉得首先来自于这些作家他们开放的心灵,很多埋藏在心里的往事,他们都很大方地愿意拿出来跟观众分享,对于这些作家来说,他们是非常慷慨的,百无禁忌、畅所欲言。再一方面当然也跟拍摄时我们有一种良好的互动有关。作为一个拍摄者、一个提问者或者一个交谈者,能不能够跟作家有很好的情感互动,能不能在他讲述故事的时候做出你的反应,然后给作家一种回应,在这样一个相互的激励之下,达到一种情感高度的饱和度,也是一个原因。从这个角度来说,作为拍摄者也需要积累一些经验,我会做非常详细的调研跟提纲,我们的提问都是从讲述细节入手的,要能够创造出一个谈话氛围,让讲述者逐渐从细节去深入。这种影片很容易滑落到一种高谈阔论,但对于电影来说,我们不需要高谈阔论,而是一种描述,对生活细节的这种讲述,是构成电影最动人的地方,而不是评论,不是找四个人在那儿对经历过的生活发表一番感慨。
■作为创始人
我们不膨胀,平遥电影展将坚持小体量精品电影节的定位
红星新闻:您最近透露第四届平遥国际电影展目前筹备工作十分顺利,会在10月10日如期开幕。
贾樟柯:目前我们是没有受到影响,因为每年传统的举办时间就是国庆节后第一个周末,去年就已经定了今年是10月10号开幕,我们整个团队也一直在工作,所以从目前的筹备来说,包括选片、节目策划、活动统筹、平面设计、物料的准备都已经全面展开,如果疫情能够在七八月顺利度过,我们在10月份如期举行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红星新闻:第四届平遥国际电影展会有哪些新东西带给观众?
贾樟柯:基本的节目框架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因为作为一个电影展还是要有相对固定的节目框架。今年我们有一个已经确定的回顾展,当然具体会放哪些影片现在还不能说,但是我相信是会让大家非常兴奋的,这些影片几乎没有在我们国家大规模上映过,所以可能会带观众发现一个崭新的电影的区域。另一方面,我们会进一步加强产业板块,包括制作中的电影、电影创投。然后就是节目内容优化升级,去年我们全球首映的影片达到了58%,今年我们希望最少保持60%左右的电影是全球首映。
红星新闻:平遥国际电影展这两年发展得很好,电影节的风格也越来越明显,从长远的角度来讲,您会做一些什么样的努力?
贾樟柯:我们在第三届结束之后开了一个总结会,形成了一个发展的共识。最主要的就是所谓的小体量大格局。第三届的时候,每天的热门影片甚至早上5点、6点观众就去换票买票了,人流量剧增,去年一共有将近30万人进入园区,这个负载量是非常大的。我们当然也可以扩大平遥电影节的负载量,让它越办越大,但我觉得还是要坚持小体量精品电影节的定位,小规模办展带来了我们期待的对于影片的聚焦,因为电影太多容易分散注意力。同时也带来了电影工作者、媒体工作者、观众高度的交流和融合,创造出了一个好的观影氛围。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会坚持小体量。
所谓大格局就是希望我们的质量越来越好,能够对电影工业或者艺术创作提供属于平遥电影节的一个支撑力量,这是一个愿景,需要一步一步来。所以我们决定不膨胀,就小小的,还是每年60部左右的影片,然后保持高度的首映率。越来越多的片商、越来越多的导演比较信任平遥电影展,他们愿意把全球首映放在平遥,这也是积累出来的一个声誉。另外一方面是要变的东西,比如说我们希望在第四届把学术水平提升,就在同步策划大型的学术会议,让全球的电影专家,能够围绕学术活动,甚至包括学术论文的征集出版,让观众来看这些影片的时候,有更多学术资料和活动的支撑,这样我觉得效果会更好。
■作为爱书人
手边有什么读什么,我崇尚一种放松的阅读
红星新闻:很多网友开玩笑,说您是被导演耽误了的作家。多年来,您一直在坚持写作,写作对您来说是一种很好的和自己交谈的方式吧。
贾樟柯:其实我写文章有点像写日记,当然我是不写日记的,所以相对文章就写得多一点。日常生活中这种波澜起伏的情感,还是需要有一个即兴的挥发整理。我一直强调电影表达形式是一个周期很长的表达形式。
红星新闻:您曾说过说诗歌和阅读对您的影响特别大。
贾樟柯:现在也是。阅读说实话对我来说都是很放松很消遣的,因为在我们成长过程中,阅读首先是一个漫长黑夜里陪伴我们的精神活动,它跟打游戏差不多,只不过那时候没有太多选择,读书就变成一个习惯了。所以我并没有刻意而为之,有什么读书计划,怎么样去读,今天手头有什么就读一读,看到有什么新书就拿来看一看,我觉得这可能是最好的一种阅读习惯。有的书读几页读不下去,可能过一两年拿起来又可以看完了,有的书可能就一气呵成看完了。所以我崇尚一种放松的阅读。
红星新闻记者张世豪实习生李瀚林受访者供图编辑李学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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